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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北新书局里的练习生

陈洁伟 柳 琴

(《书摘》 2001年2月)

  萧乾,小名乐子,十四岁时应聘到北新书局做练习生……

  乐子按照地址找到了翠花胡同路北的北新书局。这是一家出版图 书并且代售许多新书的出版社,整个书局只有三间南房,两个明间作 门市部,靠东一间是编辑部,部里只有一位编辑名叫袁家骅。袁先生 知道来了应征的,上下打量一眼,便到里院通知李老板了。

  “你多大了?”李老板托着水烟袋,呼噜噜地吸了一口,坐在办公 桌后的高背椅上问。

  “十四岁。”

  “这么矮的个子能干什么呢?”

  乐子挺了挺小胸脯:“身小会文国家用,大汉空长作什么?”

  “嗯,你读过私塾?”

  “私塾、洋学堂全读过,还写过小说和散文。”

  老板李小峰哈哈一笑,一口烟呛得他咳嗽起来,他想说两句嘲笑 乐子的话,可突然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油印小报和一卷斜线格白纸。

  “这是我写的,不值一笑。”乐子交上作品。

  “唷,动起真格的了,拿来请袁先生看看。”

  袁家骅从李老板手里接过崇实中学的油印小报,读了上面《忠实 的考验》,然后重新打量着对面站着的小个子。

  “你叫萧秉乾?”他斟了一杯茶水,放在桌子角上,挥了一下手, “别老站着请坐吧!”

  萧秉乾大大方方地坐在对面椅子上喝茶。

  袁先生把小报交给李老板,又去看那篇英文散文《No,need to give up your life at the loss of live cliff!》(《不要葬身舍身 崖》)。

  当袁先生读完这篇散文时,李老板也读完了那篇小说,二人心照 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萧秉乾,在书局里干活起初都当练习生,不过更多的时间要你 当校对,行不?”

  “练习生就是干杂活儿了。”萧秉乾说。

  “活儿是杂了点,但是你跟他俩(两个在院子里捆书的孩子)的待 遇不同,你住在红楼对面的大兴公寓里,每月薪水嘛……”老板摆弄 着他的水烟袋,过了好一会儿,“五块大洋。”

  从此,乐子便满怀兴趣地投入那带有浓烈油墨气味的工作中去。

  “拿去校一下,要快。”老板李小峰放下他那油亮的算盘,把一 摞手稿递给坐在屋角的萧秉乾,“周大先生的,校仔细点儿。”

  萧秉乾放下手里谢婉莹的稿件,立刻又接过周树人的手稿来。在 起初工作的阶段里,他只是紧张而机械地与原稿逐字对照,至于词句 的联系,文章的内容,他一点也体会不到;尤其是李老板坐在屋里呼 噜噜地吸着水烟袋,或是噼噼啪啪地拨打算盘时,他感到浑身燥热, 呼吸不畅,功夫不大,汗水就湿透了身上的衣衫。然而半年不到的功 夫,他已熟悉了校对的活儿并且被那些文章有力地牵动着。他主观地 认为,那些全是天下第一流的文章,而那些大作家诸如:说起话来声 震屋宇的刘半农,哲理小说家冯文炳,写《性史》的张竞生,写爱情 小说《兰生弟日记》的徐祖正,身材高瘦的章衣萍,女作家谢婉莹, 说话细声细语的钱玄同……还有在这里合编着《语丝》的周大先生(周 树人)、周二先生(周作人)两兄弟——也全是天下第一流的才子。所以 他一面用心地干活儿,一面全神贯注地吞食着那些文学乳浆,尽管有 许多他消化不了,尚难理解,但囫囵吞枣也要品品其中美味。他干起 活儿来兴味浓浓,持久不疲,因而工作出色,很受李老板的喜爱。

  “秉乾,你辛苦一趟。”李老板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把两笔稿酬 装在信封里,然后用手绢包好,系在他的右手腕上,“一笔送给八道 湾周家,一笔送给中剪子巷谢家,你干活儿我放心。”

  “好,我就去。”他说着把正在校对的稿件整理好收在柜子里。

  其实,萧秉乾根本没把这种跑腿的事当作苦差事,他明白如果不 是给这些位大作家送稿酬,怎能接近他们呢?他们都是呱呱叫的大学问 家。他总是憧憬着有一天能和他们说一会儿话。他每次到八道湾周府 的时候,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虽然觉得有一点胆怯,但是却 巴不得遇上个机会能和那位身量不高、面庞微瘦、双目有神、上唇留 着一字胡须的周大先生说上几句话。他读过周先生的许多小说。祥林 嫂、单四嫂的悲惨遭遇和母亲的情况有许多相似之处,他读着感到分 外亲切;而那个生着紫色圆脸,颈上套着明晃晃的银项圈,手捏胡叉 的少年闰土更使他神驰心往。这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就是从让 他敬畏不已的周先生笔下诞生的。面对这位大作家,只是可望而不可 及,即使周先生收下稿酬时,也只在账单上写个“收”字,签上名罢 了。彼此间没有说过话。可是有一次,那正是海棠开花的季节,秉乾 又到周府去送稿酬。周先生住的是一处四合院,他就住在有三级石阶 的、带廊子的三间大北房内,房前一左一右就有两棵大海棠树,那时 花开得正旺,粉红色的,望去就似一簇簇缎子扎成的彩球。秉乾送完 稿酬,从海棠树下走过,不由得又转回身来看海棠花,恰在这时,周 先生从房内走出和他看了个对眼,周先生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也 受了传染似的笑了,笑完了,他嘴唇动着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没说出 来,便鞠个躬,转身要走。

  “孩子,你要跟我说话吗?你说好了。”是周先生操着江南口音的 话跟他说。

  他转过身来,很紧张,但见周先生等着他说话,便大着胆子说: “先生,您很喜欢小动物吧?”

  “喜欢。”

  “我也喜欢,什么动物我都喜欢,我有一只猫叫雪儿,可好了, 它通人性。”

  “哦,怎么通人性?说给我听好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我怎么跟您说起这些来了,我不会说。”

  周先生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因为我是个作家,你就不会说了。 其实我知道你一定有话说,对不对?”

  萧秉乾脸有些红了,他点点头:“我想告诉先生,您不要作猫敌。”

  “猫敌?”

  “您自己说的: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

  “对,这是我在《兔和猫》里写的话,你记得这么清楚——是呀, 猫也有它可爱的一面。”

  “您写的那些小说,《鸭的喜剧》、《端午节》、《孔乙己》我 都看过,有的看不懂也看,有的句子我全能背下来。”

  “你都看过?”周先生很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黑瘦的少年。

  “是,《狂人日记》、《阿Q正传》,我也看了。还看了好几遍。 先生您写得真好。”

  “倒看不出你这么喜欢读书,你叫什么名字?”周先生问。

  “我叫乐子,大名叫萧秉乾。”

  “萧秉乾进屋来。”

  秉乾随着周大先生走进屋里,周先生从书柜上取出一本书来,并 且提起毛笔签上“鲁迅”两个字,把书送给了他。他接过书一看,那 正是北新书局刚出版的鲁迅小说集《呐喊》。他捧着这本书如获至宝, 欢欢喜喜地离开周府。他以为这件事是他少年时最得意的,终身难忘。

  到冰心寓所送稿酬时,又是一番情趣。由于他和女作家的小弟谢 冰季(为楫)是小学的同学,便亲切地称呼冰心谢大姐。

  每次他推着车进到院里,这位比他大十多岁的冰心女士总是亲切 地走出房门,操着带有闽南口音的话,风趣地说:“小饼干(萧秉乾) 来了,快到屋里喝点水。”

  秉乾也风趣地说:“小饼干正渴着呢,有劳大姐给我水喝。”

  冰心乐了,更显出她的和蔼、慈祥。

  若是冰季也在家,那就更热闹了,不是拉着他下棋,就是要说说 笑话。有一回冰季来约他玩儿,他们乘电车从北新桥要到东单去。那 时北京刚兴电车,车上乘客不多,司机站在车前,手握开关、脚踩车 铃,一路上口当 啷 口当 啷地响着,很有意思。当时人们都管它叫 “口当 口当车”,忽然身旁的一个乘客对另一个乘客说,“电这玩艺 儿太可怕了,弄不好就电死人。在车上就怕串电,一串上,一车人的 眼睛都得报销。”

  秉乾听到这话,立刻紧张起来,车刚开到钱粮胡同他就拉着冰季 下车了,冰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秉乾说,“好家伙,多悬,你没 听见吗?一串电,眼睛就完了。我要是没有眼睛,不就成了瞎家雀,上 哪儿找食吃呀!”冰季听了满以为然地说,“对,你的眼睛完了,我的 眼睛也保不住。”他们说这段笑话时,冰心也在场,当时真把她逗得 笑弯了腰。

  “姐,这是真的,我们在讲我们的故事。”冰季说。

  “你们呀,一对小科盲,就要进入电气时代,还不懂电。”冰心 止住了笑,从书柜中找出图片,给他们介绍了什么是电和用电的知识, 这使不懂科学的萧秉乾获益不少。

  他每次来到谢家,冰心都对他格外关照,教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 他听后心里感到暖融融的。

  萧秉乾干活儿是很出色的,他得到许多著名作家对他的好感。李 老板看到这些,对他是另眼看待了。吃饭时有徒弟请他到里院和老板 一家人同桌而食,吃一碗徒弟给他盛一碗,但是他拒绝徒弟给他盛饭。

  “秉乾,可要好好地干,听说你也爱好文学。你刚刚十五岁,就 踏破了这些大作家的门坎,将来还了得!你且记住,将来有谁编纂近代 文学史,就这些作家和作品,恐怕要占上大半编。好嘛,这将来还了 得,我说这话对不对?”

  萧秉乾连连点头:“将来您的书局也还了得。”

  “哈哈哈哈,好好干吧,买卖兴隆了,会给你再加点儿钱。”

  他觉得李老板对自己不错,便顺口说:“有什么活儿,只管吩咐, 我能干的,绝对好好干。”

  “哈哈哈,真让你说着了,袁先生脱不开身,有件差事就得你来 办了。”李老板不慌不忙吸口水烟袋,“什么差事呢,就是每天到沙 滩北大红楼图书馆去抄书,要不漏一个字,不错一个字,连标点符号 也要一模一样地抄好;字数嘛,五千字上下,有一天算一天,你看行 不行?”

  俗话说:既在河边站,就有望海心。别看秉乾年纪小,志向可高 着呢。从小读书,母亲对他的殷切希望,大堂姐对他的文化教育,安 娜嫂对他的不时激励以及他对诸多作家接触时那种羡慕与追求,汇合 成一股精神力量,推动他进取、向上、自强不息,甚至朦胧地意识到: 只要功夫到,也会写文章,他并且盼望着这一天早日来临。现在叫他 到北大去抄书,他愿意干。

  李老板跟他说完话,看他有点儿走神,敲敲桌子:“我刚才的话 你听清没有?行不行?”

  “啊,那什么,我全听清了,就是我怕字写不好。”秉乾磕磕巴 巴地说。

  “咳,又不是去办展览,字好坏没关系,主要是别出错儿,清楚, 就行。”

  从第二天开始,他就办了手续,进北大图书馆去抄书。他先借阅 《小说月报》、《现代评论》,从上面一篇一篇地抄下作家徐志摩译 的《曼殊斐尔小说集》,曹靖华译的《三姊妹》等。在三个多月的抄 书期间,他不仅精读了一些世界名著,而且培养了他的文字功底,用 他自己的话说,“抄了三个多月的书,真过瘾,日子没白过。”

  李老板见到他说:“秉乾在外三个多月,有些收获吧,你好像比 以前长高了。”

  “唉,有什么收获,不就是按着您的要求抄回一摞书来嘛。”萧 秉乾轻描淡写地说。

  “干得还不错,以后有什么要求,你只管说。”

  “谢谢您关心,我想下班后借一两本书,拿回公寓看。”

  “这个……”老板好像叫蚊子叮了一下,揉着脸:“借书嘛——” 他拉长声调,“办个手续,写清楚借什么书,什么时候还,还了可以 再借。但是有一节需要讲明白,书必须保存完好,不得损坏;如果影 响卖出,只好书归你,再从你薪水里扣除书钱了。”

  萧秉乾连连应诺。从此他可以把书带回公寓,散乱地披着衣服, 靠在床头享受书给予他的快乐,与小说中的主人公默默交心。

  有一次他刚下班,郁青说:“小先生回公寓了。”

  “扯淡,咱们都是打杂的,哪有先生?”

  “哎,萧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您每礼拜都休息,我和栓子没年 没节,店铺就是家。”

  “郁青说得对,”栓子插话了,“您跟老板一起吃饭,剩的多了, 我们混个肚儿圆,要是剩饭不多,我们可就饿着了。这您恐怕都不知 道吧!”

  秉乾点点头:“我确实不知道。”

  “两种待遇嘛,所以别瞧咱仨岁数都差不多,可是说到底,您还 是先生,我俩还是徒弟。”

  “岂有此理,这太不公平了。我说栓子、郁青,咱们应该抱成一 团,跟老板去说,咱们都是‘劳工’,‘劳工神圣’你懂不懂?”

  “得了小先生,你别拿我们取笑了,我爸爸就是正儿八经的劳工, 可是他怎么说?他说劳工是三孙子,是臭王八蛋。”栓子愤愤地说。

  萧秉乾也有些冒火:“嗨,栓子你可不能胡说八道,辱骂这神圣 的字眼儿。”

  “得,我胡说八道,您回公寓休息。”

  “栓子,我真不是这个意思。”秉乾解释说。

  “我明白,您高明,您劳工神圣,我胡说八道,还不行吗?”

  “哎,别嚷,别嚷,都听我说。栓子他爸爸,是打扫茅房的,整 天背着粪桶去掏粪。”郁青说。

  “掏粪怕什么,那也是劳工。”

  “你听我说呀,人家掏完粪,背着粪桶走在胡同里,孩子们捂着 鼻子就喊上了:打扫茅房的呱嗒嗒,我们叫你臭王八,掏完东家掏西 家,老来落个睁眼瞎。这干完活儿还要挨骂惹气,神圣得起来嘛。” 郁青一口气说完,看着秉乾。

  “郁青说的对,赖我没弄清情况,栓子对不起,别跟我生气。” 秉乾表示道歉。

  “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们好,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栓子说。

  “我看中国人办不成事,就因为太散了,一盘散沙捏不成团儿。 今天咱们三个拧成一股劲,讲清道理,咱们有权利要求平等待遇怎么 样?”

  郁青瞟了栓子一眼:“你肚子里墨水儿多,都听你的吧!”

  “对,你指向东,我栓子决不往西。”

  “好,拿纸来!”乐子写了几句话,然后念给他俩听“我们要求: 徒弟们不吃剩饭,每礼拜轮流休息一天。成吗?”

  “好,好,就这样。”栓子伸出了大手,乐子攥住他的手腕,郁 青又攥住乐子的手腕,表示三人齐心协力。到第二天早起乐子来了, 在纸条上写了劳工者,又署了三个人的名字,压在老板的柜台前,也 不管下板营业,一齐乘坐口当 口当车逛天桥去了。乐子出钱带他们品 尝了天桥的小吃,看了天桥的杂耍,直到傍晚回书局来了。

  李老板坐在他的高背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吸着水烟袋,悠闲自 在地吐着烟圈。三个新来的徒弟整理着书架。萧秉乾进到书局里,迎 面走来一个徒弟:

  “先生,你买什么书?”

  “我,我们三个人都在书局里干活儿。”

  那徒弟回头看了老板一眼,转过头来说:“三位劳工者,我们老 板说了,这里铺面小,请不起你们三位大劳工。你们呀,小孩儿拉屎—— 挪挪窝儿吧!”说着徒弟们把三个小铺盖卷丢在了书局门外。

  “这可怎么办,我们没地方去了。”郁青说着抱着小铺盖卷哭起 来

。   秉乾没想到争取平等竟会闹成这副局面,他懊悔自己遇事轻率, 不懂得策略。

  “哭什么?”栓子说,“此处不留爷,会有留爷处,先到我家,我 想咱们会有活儿干的。”栓子那股豪爽劲儿,秉乾实在钦佩,他从兜 里拿出两块大洋,给了他俩,然后互道:“后会有期”,转身离去。 暮色渐渐地浓了,深巷里几家小院的屋檐下升起袅袅的炊烟,几家灶 间的蒸锅里散发出了缕缕稻麦的清香,已到阖家一道吃晚饭的时候……

2001年04月20日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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