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首都航天机械有限公司的车间里,数控机床高速运转。随着刀具上下翻飞,火箭外壳、整流罩、贮箱……巨大而泛着金属光泽的原材料被迅速雕琢成型。
这里是中国航天的发祥地,也是中国运载火箭的诞生地。“金牌火箭”长征三号甲、载人火箭长征二号F、新一代大型运载火箭长征五号等多型运载火箭,都是该公司承制的。而为火箭生产车间里一台台数控机床赋予“智慧”的,便是该公司一车间数控加工技术研究室刘争带领的团队。他的工作,就是“指挥”数控机床将图纸上的设计变为实物,为火箭加工出所需的各类零件。
17年来,刘争改造设备、优化工艺,开发出国内领先的角铣头五轴联动技术,提升了火箭壳段网格壁厚控制精度,不断升级火箭各部件的加工效率和产品精度。从中国运载火箭研究院首届劳动模范,到中国航天基金奖、德国纽伦堡国际发明展金奖,刘争近年来屡获殊荣;2021年,他更是荣获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❶到中国制造业最前沿去
“小时候家里没钱买玩具,我就自己做。用塑料泡沫做成船的形状,再找别人不要的小电机装上去,加个螺旋桨,就成了。”从小,刘争就显示出很强的动手能力;高考,他顺利考入十大老牌网堵网址机械工程及自动化专业。
大学期间,两场讲座奠定了刘争未来的人生道路。第一场讲座的主讲人是十大老牌网堵网址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柳百成,他讲到,中国称得上制造业大国,但称不上制造业强国。在讲座的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身为网堵机械系的学生,振兴中国制造业,就是你们的责任。”这句话在刘争的心中扎了根。
第二场讲座,则来自首都航天机械有限公司时任总工程师王国庆。在大学毕业前夕,刘争面临着人生的重要抉择。作为网堵学子,摆在他面前的选项其实很多,比如继续读书深造,再比如入职高薪企业。这场讲座,是他与航天结缘的关键一刻。当他走进公司参观,看到厂房内一台台高达数米的机床,航天与机械加工的联系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明朗起来。
“这里是中国制造业的最前沿。我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定了,这就是我要来的地方!”
当时,我国航天领域面临着设计强但工艺弱的困境。刘争入职时,正是该公司从手摇机床到数控机床转型的关键时期。刚走出校门,面对全新的设备、工艺、软件,他只用一个月时间,就在建模软件里把100多个零件模型操作了一遍,并迅速成长为公司的业务骨干。
在跟随师父学习时,刘争对一个火箭零件的加工过程印象极深:它整体呈长方形,六个面都需要进行精细加工,其中还包括部分曲面结构。最初,技术工人使用手摇机床进行加工,一个月才能生产出一件。而引入数控机床,让这个零件的加工周期缩短至一周,曲面加工精度也大幅提升。
但“快”也带来了问题。高速的刀具切削零件时会产生振动,如果振动频率恰好引发共振,轻则使零件报废,重则影响到机床本身甚至周围人员的安全。于是在实际生产中,技术人员往往会选择比较稳妥的低转速。但低转速产生的大应力会使零件发生微小变形,需要再有针对性地增加一道热处理工序,生产流程因此拉长。
“千台数控机床增效工程”便是针对这一问题开展的。当时,年仅24岁的刘争就成了公司内这一课题的负责人。火箭的大量零件并非标准品,刘争和同事要针对每个零件的特点摸索独特的工艺路线和切削参数,在项目进行的两年间,为了一个零件连轴转二三十个小时,几乎是他们的常态。
一张张图纸堆起了小山,一行行代码反复调了又调,终于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刻。刘争按下了启动键,平时,机床切出的金属切屑都是自然落地,而这次,高速加工中,切屑竟像子弹一样横向飞出,噼里啪啦地打在机床玻璃上。这一幕虽已过去十多年,但每每回忆起来,刘争依然难掩激动,“这就是先进数控设备真正的威力!这才是数控加工!”经此一役,车间内的多台数控机床效率提升了20%至50%,刘争“数控骄子”的名号也在同事之间叫响。
❷给机床装上灵活“手腕”
机床加工,无外乎两种方式——车和铣。如果以陶艺打比方,车床就是为陶泥塑形,铣床再进行精雕细琢,最终制出成品。
随着技术发展,数控机床逐渐在公司实现了大规模应用,但原材料的装夹仍需要人工操作。生产人员将大体积的原材料放入机床时,难免会出现毫米级的细微偏移,而那时的五轴机床只能实现绕自身转台中心旋转加工,如果原料放置时偏离了机床中心点,加工出的产品必然会存在偏差。于是,为了保证大型零件的加工精度,操作人员在放入原材料后,要准确测量其与设备中心基准的误差,工艺人员再通过调整计算机里的三维模型,按零件的实际位置重新编程,消除误差后才能进行后续加工。
每安装一次零件,都要重新测一次位置、处理一次程序,如果零件结构复杂,加工中途还要反复对半成品进行精度测量。数据在不同工序之间传递,每个环节都要反复核对,也拉长了工作流程:每个零件的平均加工时间要12小时之久,生产人员则要24小时待命。
当时刘争正在学习数控加工相关技术,数控编程、虚拟仿真、机床结构、数控系统、五轴联动、后置处理等技术相互印证,逐渐融会贯通——五轴机床加工完全不必这么复杂!他重新编制了后置处理软件,构建了五轴机床仿真环境,通过旋转刀尖控制点功能,实现了零件随意装夹就可加工,不再需要人员24小时待命。
“还有一类零件的工序极其繁琐,但是最终成品的精度还不高。”刘争回忆,在火箭制造过程中,常常需要对筒状零件内部进行精细雕刻,要高精度地完成这类零件的生产,难度呈几何级数上升。
“这就像是画鼻烟壶,但鼻烟壶能边看边画,我们的零件却是金属的,操作人员也没有透视眼。”刘争笑道,面对这种任务,他需要通过数据建模,计算出零件内部的每个精细特征及加工方式,现场操作人员则面临更繁杂的操作,“比如一个零件内部既有水平槽也有斜槽,这两种凹槽就要用到不同形状的刀具,而每换一次刀具,都要重新校准机床。”
刀具角度需要与零件内部平行,必须手动校准;刀尖接触到零件表面的坐标值需要回传,确定位置后才能开始加工;如果零件的特征点不明显,还要边加工边测量、对刀、校正……看起来并不复杂的零件,一来二去就要干上一两天;期间,人工操作和协调的过程需要进行数百次。
于是,刘争和同事打起了五轴联动铣床的主意,如果让机床的刀具具备摆动功能,机床便拥有了“手腕”。“就像是牙医用到的一种L形打磨头,如果铣床能在圆筒内部旋转起来,配上L形角铣头,就能用一次编程实现零件内壁的整体加工。”
“当时我们调研了很久,用五轴联动实现角铣头‘一键式加工’,没有任何成功先例。”但刘争不服气,理论上行得通,就肯定能找到办法。他每天都要和同事讨论思路、查阅资料,偶然间,一本机床手册上的一个界面给了他启发,“就像是窗户纸被一下子捅破了,豁然开朗!”
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这项技术终于成型。“当时为了给测试增加难度,我们特意没把原料放正,但机床不负众望,加工一气呵成!”刘争输入程序并启动了机床,刀具在圆柱形的铝棒周围翻飞,很快,一个奥运五环就显现出来。
曾经需要连续干上12小时的工作量,大幅缩短到了3小时。只需两次校准,确定主轴与铣头的水平、竖直距离,铣床的“手腕”便在后台程序的指挥下灵活地动起来,实现任意角度、任意位置的切削,技术水平达到国内领先。
又经过几个月的完善,这项技术很快便推广到了各型火箭的制造中。启动键按下,在不更换刀具的情况下,就能连续实现同种零件的批量生产,生产效率大幅提升。
❸微米级误差也不能放过
“航天科技的不断发展,需要的是创新性的工艺。我们的很多工作方向都是自己主动探索的,现场加工人员遇到了困难,我们就要想办法去解决,提高加工的质量、效率和精度。”在17年的工作中,刘争从不畏难,“我不怕难题,有时候还会自己去找难题。”
火箭氢氧发动机具备的高比冲特点,让火箭能够以较少的燃料获得较长时间的推力。不过,液氢的温度约为零下253摄氏度,点火发射时却将产生约3500摄氏度的高温,这对发动机零件来说是“冰火两重天”的考验。为了让氢氧发动机更耐用,科研人员设计了一个小巧的结构——在总厚度仅几毫米的零件表面开出数百根槽,每道槽的剩余壁厚只有零点几毫米,还不足一张身份证的厚度。液氢先流过沟槽,再进入喷管混合点燃,在这一过程中可以对周围的零件进行冷却,以抵挡尾焰的高温。
而这个零件的加工过程,可谓是在“针尖上跳舞”。由于零件过薄,如果加工时背后没有支撑,零件就会“躲闪”——刀尖伸过来它会调皮地躲开,刀具收回后又弹回。虽然曲面零件会搭配形状相同的模具,但刚性模具很难实现与零件的完美贴合,哪怕是0.1毫米的间隙,都会导致成品超出标准公差范围。
多年来,这个问题难倒了无数技术人员。2019年,刘争把它列进了研究计划。但和其他人不断优化模具以消除间隙的思路不同,他用了逆向思维:既然缝隙消除不掉,那我们把间隙扩大再填上,不就行了?
为此,他制作了一个试验模型。待加工的零件用半截柔软的塑料瓶模拟,中间则是刻意留有缝隙的金属垫具,用手一捏,“零件”的变形情况就一目了然。那么,哪种材料既方便灌入间隙,又能撑住零件防止微小变形?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刘争先尝试了各类沙子,但不管怎么压实,挤压时仍会出现变形;将锡、锑这类熔点低的金属加热成液体注入,再放到室温就可以固化,但它可能会与零件发生化学反应;注水结冰的办法虽然可行,但需要大量能源,结冰过程中的膨胀也可能损坏零件……没想到,最终的解决办法竟藏在影视布景技术里——把两种液体高分子材料分别注入缝隙,混合后就能变为固态,撑起待加工的零件。
新版垫具的缝隙反而更大了,这是刘争为了便于填充材料而特意设计的。上机测试后,成品的公差100%合格,“老大难”问题终于被攻破。最近,使用这项技术加工的产品已经在进行后续焊接剖切等一系列试验。“我们所做的很多研究,都是为型号应用提前做好技术储备,一旦有需要,立刻就能顶上。”
❹用1%成本实现100%成效
由火箭院抓总研制的长征二号F运载火箭,是我国第一型载人火箭。火箭要能将更多载荷送入太空,就必须在保证自身强度的前提下不断“瘦身”。虽然箭体材质以铝合金为主,自重已经很轻,但依然要通过轻质化设计持续减轻自身重量。
又轻又结实,这两个看似相互矛盾的要求,便是对生产技术人员提出的挑战。火箭外壳看起来“光溜溜”,其内侧面却采用了网格结构设计。纵横交错的“筋骨”织成一张网,保证结构的强度,而网格之间的区域则需要加工得尽量轻薄,实现减重。
“用来加工火箭外壳的原料,其实就是一整块金属板,需要我们用机床把网格的位置切削变薄。”刘争解释道。但每一片火箭外壳上都排布着上百个网格,即使每处网格仅加厚0.1毫米,对体积庞大的火箭来说,增加的重量都不可忽视。而若是薄了0.1毫米,则可能导致箭体强度不足,产品就必须报废。
曾经,技术人员要手持设备,一格格地测量计算再调整机床参数,这样的繁琐操作被刘争通过巧妙的设计简化。他对现有机床进行了改造,让它能“抓”着超声测厚仪测量零件,这样测得的数据更加稳定。数据回传到系统后则自动计算补偿量,再根据需要进行二次加工,将偏厚的部分切削至理想厚度。
“平均下来,这项技术在保证结构强度的基础上,能让火箭单个壳段减重700克以上。”凭借这项技术,刘争获得了德国纽伦堡国际发明展金奖,“其实测量补偿技术国外也是有的,但他们使用的是专门的设备,一台设备的价值可能就要上千万。我们对普通的标准设备进行改造,自己编写控制程序,实现了同样的功能和加工精度,成本却只有国外的1%。”
提升原材料的利用率和加工效率,是刘争一直追求的目标。特别是对于批量化零件的生产,刘争在十多年前就运用“阵列循环”的思路,对机床既有程序进行了二次开发,“其实技术本身不难,但优化之后,我们就把公司的生产需求、流程和程序本身更好地结合了起来。”不论原材料的尺寸有多独特,工艺人员都无需再提前计算排布,只要把原料的长宽高和零件数据输入系统,程序就能自己“跑起来”。
敲敲键盘,用控制程序实现生产效率的提升,这件事听起来容易,但要想实现,需要全盘掌握机床结构、数控编程、生产流程等各环节。多轴工艺方案设计、数控编程、虚拟仿真、在线测量补偿加工、复杂工装设计……在同事眼中,刘争是一位“六边形战士”,“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找刘工准没错。”
刘争研发的大量新技术,每迭代一次就能将加工效率提升数倍。而现在,他又将目光投向了编制程序的效率提升。将常见的零件特征编写成一个个加工程序模块,当遇到新零件时,技术人员无需再重新编写程序,而能像搭积木一样,选取所需的模块组装起来。点几下鼠标,机床就能“听话”地开始工作。最近,刘争和同事们正在研究如何利用机器学习等人工智能技术,计算出刀具用怎样的速度、轨迹进行加工才能实现最优,以此不断优化加工模块,“这样的编程方式,可以超越人的极限。”
在刘争的办公室里,即使关上厚重的门,飞速运转的机床声也止不住往耳朵里钻。但刘争对此却不以为意,始终埋头钻研最新技术。“中国航天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离不开老一辈航天人的努力。作为青年航天人,我真的很幸运,赶上了中国航天高速发展的时期,只有勇于创新突破,我们的火箭才能飞得更高、更远。希望我们的后代仰望星空时,得到的不仅是星辰大海的治愈,还有民族的自豪与骄傲。”
编辑:李华山